张纯先生小说连载:银杏树下(一)
【古驿漫话】
银杏树下(连载之一)
张纯
年代实在太久远了,没有人能说清这棵巨大苍老的银杏树究竟是哪朝哪代哪个人栽下的了。驿丞朱天中说他爷爷跟他说过,爷爷小时候听他爷爷讲故事就是在这棵银杏树下。
据说,这棵银杏树和颜真卿有关,那可有一千多年了,是唐真卿手植还是后人纪念这位唐代名相所栽,给后人留下了许多想象。可惜,驿站的这棵银杏树没能像北泉寺那两棵银杏树幸运。上世纪50年代大炼钢铁时被替代煤炭投进了“土高炉”,化作了一股清烟凌空而去。这是后话,暂且搁下。
银杏树下,其实就是驻马店老街的缩微版,聚集着这个古老驿站的众生众相。
驿站,相当于县一级的官办招待所。除了来来往往的得意与失意、高升和谪贬的大小官员在此出现,还有北上南下出差公干的吏员差役以及赴省的秀才与进京的举子。
经常在银杏树下露脸活动,与驿站以及驿丞打交道的,是居住在老街上和附近的乡里乡亲,有身怀绝技专治痣瘘的外科医生宛先生,有嗓门洪亮绰号“震破天”卖胡辣汤的马振江,这两位都是穆斯林,是来驿站最早的少数民族创业者,还有打造农具镰刀铡刀耙齿、擅打马掌的铁匠刘骡子,他给驿站的马打掌从不要钱,再就是“扫苗”的胡一刀,“扫苗”是“剃头匠”的隐称,江湖规矩,对那些从事所谓“下九流”职业的人,比如厨子(现在叫厨师)不叫厨子,叫“束水裙”的,戏子不叫戏子叫“梨园行”,吹响器的(唢呐)不叫吹响器,叫“乐和”,阉猪劁狗给畜牲做计划生育的叫“红白胡子”等等,这些关乎民生的服务者,都是银杏树下的常客、朱天中的朋友。还有擅长六爻神课给人看相算命的“赛诸葛”,卖自制“雪花膏”的门栓,有漂洋过海来中国传教的 洋牧师,也有假和尚真道士……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自打有了这个驿站,有了这棵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挡风避雨的银杏树,这里就成了天中大地上一处风流秀场,一座人生的舞台。
------开场题记
天中沃野。
蓝天下阡陌纵横,绿树环合,包裹着村舍,包裹着欢乐,也包裹着烦恼。袅袅炊烟被风温柔地携向蓝天,成了变幻的云朵,风动云移,关照着村子里的人欢马叫,呼应着鸡鸣犬吠,当然也看见了这里发生的苦难,兵燹战火啼饥号寒……
这是庚戌年秋天,距今已经一百多年了。
驿站,当然紧靠着大路,是北抵直隶京城,南达湖广荆襄的大路,它的背后是人称老街的集镇,老街上最醒目的是染坊那高大纵横的杉木架,连同晾在杉木架上染成深蓝或土黄色的棉布在秋风里婀娜着身姿,在秋阳下闪耀着瀑布般的光辉,空气里氤氲着油坊、磨坊、豆腐坊的香气,生意人、手艺人吆喝着各自经典的与南疆北国绝然不同的叫卖声,汇成了一曲浑然天成的天中交响。
老街逢单(日)是集。
集者,江南称圩或场,是农村乡镇的贸易日,老街的集日方圆十几里甚至百十里的乡亲们都来这里赶集,或买或卖,或不卖也不买,就为闲逛,看热闹饱眼福听听“新闻”。老街经常有省城来的说书唱曲、变戏法。拉洋片、打把式卖艺跑马上刀山的江湖艺人,也有年轻学生们在街上宣讲时政,男女都有,张勋复辟呀,宋教仁被刺呀,袁大总统准备登基当皇帝呀,白狼的杆让袁世凯热火攻心,直冲他表弟河南督军张镇芳发脾气呀等等,全都是乡亲们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听了比看把戏还过瘾。
驿站呢,则一如既往,无论是驿丞朱天中还是驿站里不在编制的两个“员工”----一个是看不出年纪的马瘸子,一个是二十郎当岁的顺子,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扫地,做饭,喂马,迎来送往,日子平淡而刻板,就跟驿站的老房子一样,绿苔斑驳,遍布灰尘,除了墙角蜘蛛网上的蜘蛛在不幸的昆虫撞上蛛网时迅速行动之外,毫无生气,不仅朱天中,马瘸子,顺子弄不清这所建于明代重建于清朝康熙初年的驿站当年的模样,就连朱天中十分敬佩的老街名宿应如安应举人,对驿站当年的丰采曾经的光鲜,也难道其详。
时至今日,人们还对驿站没留下任何文字记载和影像资料遗憾。
风雨飘摇的大清气数已尽。
过往驿站的信使大都神色惶悚,来去匆匆,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朱天中知道了“朝廷”大局不稳情势吃紧,做为驿丞,他隐隐地有些不安,但没有形之于外,瘸子顺子该干啥干啥,照常打发着日子。
马瘸子用“扫帚苗”扎成的扫帚,打扫毕驿站内的垃圾后,接住打扫银杏树下的落叶,秋深了,枯叶随风飘落,整个场院都是,马瘸子扫得十分认真,不落下每一片枯叶,有时还定定的盯住飘在空中的那一片叶,等它落地后再扫,似乎在接纳一个精灵,嗯,是精灵,这精灵就是他逝去的青春,每一片枯叶上都汇聚着他的往事,纹路清晰,浮现在飘零在外寄人篱下的苦人儿心里。
回忆往事最让人心生波澜。即使是爱情事业上的成功人士,当回首往事时,也会有不安有歉疚有遗憾,何况是人生路途之上屡有坎坷频遭厄难的人呢?
马瘸子就是。
自从大难不死落难于此,他记不准多少年了,银杏树青了黄,黄了青,几度青黄?那枯叶落了扫,扫了落,往事于他已经不似当年那样痛彻心扉了,尽管有人说往事并不如烟,可人总不能、也不可能一直留在痛苦的往事里吧。
不死就得活着,啥叫活着?活着就是过日子,已经过去的就不说了,无论是苦难的童年,还是刀光剑影血风腥雨里的青年,那些日子真的是不堪回首,过去了,剩下的日子哪,他看着高大粗壮浓荫苍苍的银杏树,记起故乡人也说,老街人也挂在嘴上的话: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啊,这个稠字也可能是苦闷烦愁的愁字,不论是稠还是愁,每天睡醒起来,扒开两眼,就有要做的事,都有要见的人,要去应对,去打发,去消磨,心灵和身体的伤痛,就在这无情的日子里被稀释冲淡了。
虽然累累伤痕难以平复,可毕竟结了硬硬的痂了。
马瘸子如果不瘸,是个高个,南方人不多见的高大汉子,说不上英俊但却不丑,一头长发胡乱的盘在头上,与颏下的浓须上下呼应,显得是那般与众不同,早在二百多年前,大清皇帝就撂下狠话了,“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普天下的男人都剃了半拉光头后脑勺扎上了或长或短的辫子,马瘸子的满头长发能不扎眼吗?能不招灾惹祸吗?
幸亏他生活在驿站。
马瘸子真的是与众不同,他曾经叱咤风云,从广西的大山里走出,跟着有见识的洪秀才造反,他梦想穿上鞋,不再赤着脚走路,憧憬着有自己的几亩水田,有不再漏雨的房屋,可以贴上大红喜字迎娶说下的媳妇,没想到的是他的未婚妻也成了太平军的女兵,她的名字叫杜鹃。一路转战,真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呀,偶尔和杜鹃见面,千言万语全在两人深情的明眸里了。
屡立战功的马瘸子期望着有一天他的领袖会亲自主持他和未婚妻的婚礼,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对已经称为天王的洪秀才更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果然,他的忠诚有了让他激动不已的回馈----他被天王亲口封王了。尽管“王”的称号在天国举目皆是,尽管这个“王”已经排在一千九百九十九个之后了,可他还是认为以王的身份和心爱的人结婚还是值得欣慰的。
正当这个名叫马桂川的王自豪自得得有点儿忘乎所以时,他的噩梦开始了。
那天晚上马桂川偷偷来到天王后宫的御花园里,于前天已经约好的杜鹃见面,这是个相当冒险的约会,宫禁森严加上天王亲自制定的“天规”----“凡天国将士军卒一律不得夫妻同宿”,这马桂川是知道的,可是什么天规能阻挡着爱人的召唤呢,什么东西能熄灭胸膛里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呢?
他们的约会,他们的拥抱,他们的亲吻被临幸的天王撞见了。上帝啊,你咋这样的冷酷无情啊,你咋就不能成全这一对深爱着的年轻人呢?
天王暴怒了,暴怒之下的天王喝令侍卫把惊惶万状的杜鹃拖走了,马桂川听见了杜鹃的哭叫声,听见了杜鹃喊着他的名字说是他害了她,真是万箭穿心啊!
从轻发落的马桂川被杖责八十,逐出天京,天王说,姑念你是一直跟我创业的孩子,戴罪立功去吧,去皖北遵王赖文光那里吧。
离天京那一天,他听说杜鹃坠井自杀了,马桂川心碎了,对天王的崇拜坍塌了,洪秀才呀,你可以花天酒地行欢作乐有八十多个妃子陪你尽情尽性,为什么就不许我、还有众多的弟兄们获得该享有的天伦?
马桂川就是怀着这样的悲愤来到了“遵王”帐下,就在此后不久,他就知道了天京失陷,天国覆灭的消息,他心里好不是滋味,天王啊,你是被自己的腐败摧毁了!
赖文光联合张宗禹,联合河南新蔡的陈大喜高举“捻军”大旗,继续与清军作战,可惜民心已失,军心涣散,“捻军”终于在僧格林沁(僧王)、豫督胜保、将军袁甲三(袁世凯堂叔)围追堵截之下,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了。
本来就杖伤未愈的马桂川在于清军的搏杀中又重伤了一条腿,他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拖着一条残腿,经淮阳,项城,上蔡摸到了一条大路上,啊,从这里一直往南不就是老家吗?
马桂川想起了故乡,已经淡忘的故乡。
人啊,往往在人生得意或者身处绝境失意之时,会想到故乡,前者叫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后者呢?
马桂川没有像西楚霸王那样毅然决然拔剑自刎,他朦朦胧胧觉得他的杜鹃没有投井,她不会丢下他去死,听说只是听说,没像虞姬那样自刎于霸王面前,说不定杜鹃在天国覆亡之后已经逃出樊篱,回家去了,想起杜鹃说过,哪里也比不上家乡,山清水秀,清纯秀美,蕉园蔗林,随处随时都能听到动情动听的山歌,杜鹃不就是和他隔山对歌才相识相爱的么?
这就是马桂川要回家的理由。
天不遂人愿啊,他在追随洪秀才造反之后非常信仰的上帝并没有给马桂川一个回家的方便,雪下的实在是太大了,脸对脸就看不见是人是物,但是暴雪也关照了他,不是雪大,他这披肩长发,浑身刀剑之伤很难遮掩。
路已被暴雪覆盖,深一脚浅一脚----那伤残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挣扎前行……
朱天中在清扫驿站积雪时,发现了被雪掩埋,已经冻僵了的马桂川。
等马桂川苏醒,等马桂川弄明白救他的人是驿站驿丞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他回家的想法动摇了,不是因为活不下去才跟洪秀才造反离家的吗?当初还是个能打能跳的全欢人,如今成了一条腿的瘸子,再若回去,只会活得更糟,怎么办?留下不走?非亲非故怎地启齿?
他听见了驿丞父子的窃窃私语:
“让他走就是让他去死……”
是呀,不只是他的伤他的腿……”
“那----就留下他?”
“随他吧……”
马桂川决心留在驿站是驿丞一家人的仁爱。
马桂川不是傻子,他的长发、他的口音、他的刀伤枪伤,他相信阅历甚广的驿丞不会看不出他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长毛贼!可他就是佯装不知,而且愿意收容,这家人的心真的好真的良善啊!
从此,朱天中叫他瘸子,朱诚叫他瘸叔,他成了驿站一员,把驿站当成了后半辈子的家。
后来,他知道朱诚是革命党,和汝南县的秀才王光中二人被黄兴派到白朗杆里当参谋的事,他心里似乎踏实了许多。
清扫银杏树落叶的马瘸子停下扫帚,打量着正给顺子剃头的胡一刀,胡一刀背有点驼,把剃刀翻来调去的在辟刀布上辟,啪啪的直响,那辟刀布挂在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那头,下面是小火炉,小火炉上是洗脸洗头的铜盆。剃头匠辟刀跟打火烧的摔擀面棍儿一样,是职业习惯,也有自娱自乐的成分,胡一刀辟过剃刀,过去给坐在剃头挑子另一头板凳上的顺子剃头,头已经剃了一半,一半黑一半白,黑白分明,辟过的剃刀很快,从后脑勺到前额,一刀下来,便是一寸多宽的光头皮,剃下的头发落在顺子身上的披单上,有些掉在地上。
马瘸子触景生情,感慨良多。
他突然萌发一股冲动,真想让胡一刀盘在头上多少年的长发剃掉,如今已经信佛的应举人说,头上这玩意是“烦恼丝”,一点不错,我为什么不把这烦恼丝剃掉?留他何用,正自想着回头看见朱天中和一个年轻秀才一前一后走向大路,嘴里还说着一路顺风,马瘸子知道这秀才是汝南人,去省城应乡试考举人,他不由心生感慨,啥年头了,还想着应试中举,应如安可是个举人,如今不还在家呆着?正自想着,忽然传来歌声,他知道唱歌的也是个饱学之士。曾经在督军府里当过幕宾,因为得罪了督军,拂袖而去,回归故里,笑歌林泉,此人名叫章乐山,顺山城北人氏,因弟兄排行老二,人称章二爷。此刻,章二爷正向银杏树下走来,歌声由远而近:
驿站漫漫驿路长,驿站就在驿路上,
绿树竹篱砖瓦房,粗布棉被桑大床,
啊,驿站啊,人生路上大客店。
追名逐利忘爹娘,人生路上大客店,
追名逐利忘故乡。
升官的人儿夸店好,泥巴墙上留华章,
谪贬的官呀牢骚多,长吁短叹嫌夜长。
啊,驿站啊
客舍清清容冬夏,
银杏树下见炎凉!
朱天中在歌声里,满面笑容迎了上去。
接下来章二爷说出了让银杏树下众人尽皆惊讶之事,欲知后事,待下期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