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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纯先生小说连载:银杏树下(二)

    更新时间:2014-07-12 10:34:59  来源:天中人文网  阅读次数:  作者:张纯
摘要:驿路坎坷驿路长,驿站就在驿路上, 小河扁舟蓝天下,大豆苎麻红高粱, 这世道就是一台戏,生旦净丑演荒唐, 你方唱罢他登场,换了胡子换衣裳, 新

【古驿漫话】

银杏树下(连载之二)

张纯

 

  银杏树下回荡着章二爷的驿站之歌,歌曰:

  驿路坎坷驿路长,驿站就在驿路上,

  小河扁舟蓝天下,大豆苎麻红高粱,

  这世道就是一台戏,生旦净丑演荒唐,

  你方唱罢他登场,换了胡子换衣裳,

  新桃旧符原一样,何时百姓得安康!

  啊,驿站啊,

  悲欢离合断桥上,零落梅花泥也香,

  风云四起涤尘垢,羽檄上下惊庙堂,

  唯愿腐朽快收场,阴霾散尽出朝阳。

  上一期咱们说到章二爷应邀由朱诚带着,要去老乐山闯王寨给义军首领白朗干娘祝寿的事,未料此事一说,银杏树下众人尽皆讶然。应举人原本是最沉稳练达之人,可此刻也怔怔地看着朱天中,嘴张了几张,欲言又止。朱天中脸面上似乎十分平静,只顾把石桌上的黑白棋子纳入匣中,并无言语,其实心里边可是波涛汹涌,主要是替儿子担心。心里话,人家章二爷可比你朱诚小子老道多了,可谓见多识广、老谋深算,而且抱的是不哭的孩儿,是应你朱诚之邀,万一事有异变,只须一句“说书唱戏,挣钱卖艺”便屁事没有,别说给白朗唱堂会,就是给孙大炮、黄大帅唱,官府又能怎样?他瞄了一眼正抱住弦子拈者胡子悠然安闲吟着驿站之歌的章二爷,心里说,老黄角啊,你可千万给朱诚操点心、提个醒啊!

  朱天中对儿子不只是担心,还有点埋怨。当初,在省城书读得好好的,偏偏听汝南那姓王的秀才鼓动,非要到江南读书,说什么江南风气之先,领时代潮流,将来可以出洋留学,可以扬名显声,光宗耀祖,岂料咋就参加了革命党,参加就参加吧,反正离家远,一时半会儿没啥影响。嘿嘿,你咋就鬼迷心窍和姓王的一起,听从黄兴指派到白朗杆里当啥高参。肯定又是那个王秀才的主意,万一有啥好歹,这罪名不用别人定了,不家灭九族算咱老朱家烧高香了……

  想到此,朱天中心中一颤。

  他见过前清时确山汝宁府处决犯人的场景,犯人绑在斩桩上,刽子手掂着鬼头刀,往犯人跟前一站,照犯人脖子上一拍,趁犯人一愣神脖子一挺的刹那之时,顺在胳膊上的鬼头刀极其轻巧的就把犯人的头颅切下来了。他当然也见过近来官兵和土匪杀人,简单极了,二话不说,手起刀落,那人头轱轱辘辘就溜地跑了。想到此处,朱天中眼前突然一片红光,好像是从儿子脖腔里喷出的鲜血,他激凌凌打了个冷颤,手一松,玉石棋子呼呼啦啦撒了一地。

  朱天中的失神失态让他的干儿子看在了眼里。

  正在拍打身上剃头剃掉碎发的顺子已经被章二爷去老乐山白朗营寨的事儿所惊诧,又见干爹变貌失色,更加断定此事非同小可。不过顺子对此的反应,可谓静如止水,没事人一样,他环目四顾,见章二爷夫妇神态悠然,应举人强作镇静。顺子收拢眼光,定定的望着银杏树洒在场院里的斑驳树影,心潮起伏。

  剃头匠有些懵懂,他只顾专心致志给顺子剃头,对刚才发生的事没听清。顺子的头特别不好剃,凹凸不平不说,后脑勺上的三道竖折尤其难整,好不容易剃光剃净了,这才呓怔着问,“驿丞,白朗?白朗又咋了?”

  朱天中也不搭理他,急忙岔开话头,对章二爷说,“天凉了,山里更凉,你和二嫂穿得太少,要不,我再给找点衣裳?”说着就去脱自己穿的夹袄。章二爷急忙拦住。

  此时,臂系白布绷带的朱诚提着个大皮箱来到银杏树下,对章二爷说道:“车都备好了,二爷,咱就启程吧。”

  顺子瞅着朱诚扶持章二爷夫妇上了骡车,等他上车时因左手掂着皮箱,显得有些困难,顺子趋步上前要帮他掂那皮箱,可朱诚抓的特紧,笑着说“不用,不用”,不过顺子已经感觉到那箱子的重量。

  车夫甩了个响鞭,那黑毛白鼻的驴骡“哏嘎”一声鸣叫,尥开四蹄出了驿站,向着老乐山而去。

  骡车后面荡起了一股烟尘,烟尘忽浓忽淡断断续续,在顺子脑海里久久未能散去。

  这是白朗转战经年之后,决定今后战略方向的一次紧急会议。

  白朗义军曾势若雷霆,横扫半个中国,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说到底,是时势成就了白朗。有人企图给这帮乌合之众冠以政治名分,那也只能是一厢情愿。

  且说白朗要为她祝寿的这位干娘。

  干娘,是一个白发苍苍双目失明的老人,两眼是为她孝顺儿子哭瞎的,她的儿子叫安生,跟白朗同岁,是白朗从小的玩伴,后来顶替他爹的名字去宝丰县城一家最大的酿酒作坊干活,熬成了全城酒坊中最铁的酿酒师傅。因为父亲去世得早,娘就把她侄女嫁给了他,亲上加亲吧。不久,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女儿,祖孙三代一家四口虽说比不上地主老财大户人家,还算衣食无忧。然而,小日子刚刚有了起色,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安生不辞而别,跟白朗拉杆造反了。

  真个是晴天霹雳,身怀六甲的媳妇听到男人当了土匪正被官家画像缉拿,吓得突然小产,接着便成了血崩,临死,哭喊着“安生啊,安生啊,你为啥不安生啊……”

  在豫西,拉杆造反的人称为“蹚将”,其实蹚应该是“逷”字。当地人把横行直撞谓之“逷”,此字的正解是摇荡、撞击之意。显然,“逷将”有突破樊篱、冲击旧秩序的意思。把拉杆造反称为“逷将”,含有褒意,说白了还是土匪。千万个土匪有千万个当土匪的缘由,无论含糊其辞遮遮掩掩或者振振有辞,很少有当匪不知当匪恶果的。从古至今,土匪得正果获善终的可谓是凤毛麟角,即使如此,可还是挡不住一些人铤而走险,刀口舔血。

  归根到底一个理由:不满现状,企图改变。

  这是做“逷将”当土匪的理由,当然,不满现状,企图改变,在正道上,也是积极进取,实现梦想的动力。

  白朗也好,安生也罢,世上人有几个能做到老子说的“知止”?几千年头里,老子就说,人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可惜呀,即使知道老子所言,做到也难啊。还有荀子的“知命”说:“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乐天知命故不忧”。这话闪耀着辩证哲理的光芒,通了懂了做了,自然就乐而无忧了。

  需要说明,在下无意偏旦白朗,那是历史学家的功课,在下说的可是银杏树下的故事。

  跟随白朗一同拉杆起事的以及之后陆续入伙的、并杆的,不少都在和官军以及地方武装的对弈中战死了,成了他乡之鬼,或则缺胳膊少腿,苟延残喘,流浪度日。死了的随死随埋,或者暴尸荒野,任凭受之父母的身体被野狗撕拽吞噬,空令爹娘昼思夜想肝肠寸断,这种牺牲造成了无数个家庭的悲剧,无数个悲剧也造就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就是让袁世凯心惊肉跳极欲剿除的白朗。

  白朗算是个草莽英雄,称得上一个念旧重义的人物,他派手下把安生的娘和安生的女儿接到了老乐山,说是给干娘祝寿,其实是对老人家祖孙的安置。从屯兵老乐山之时,白朗既有一种不安的预感,战况屡遭挫败,队伍逃亡日甚,加之官军凶焰日炽,料想日后战况不会像前二年那样顺利,他心中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把干娘祖孙托付给一个可靠之人,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他看中的人是朱诚,看中的地方是驿站老街。

  除了安置干娘,白朗还要借祝寿之际,请章二爷给下一步的战略方向测上一卦。这是汝南那位王秀才无意中说起的,说章二爷饱读诗书,是天中名宿,尤擅易学,卦算得如何如何准,如何如何灵。这就成了请章二爷上老乐山的机缘。

  现在科技发达了,已经可以九天揽月了,谁不知道占卜是迷信?还信那些江湖术士们的信口雌黄胡扯八道?别说,还真有人信,而且笃信不疑。比如“气功大师”王林,居然能让商界、政界、演艺界乃至科技界的高官、大款、大腕、精英们纷纷拜倒在他的膝下。这就说应了江湖上的一句话----“没君子不养艺人?”(“艺人”不仅指演艺界之俳优,原指江湖术士也)你就把行骗的当“艺人”,上当的是君子,心里就平和了,这叫“生态平衡”。

  卜筮和王林的小把戏不是一码事,某种意义上它还属于文化的范畴,说起来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古老的卜筮之术不像是老街上算卦谋生的瞎子,用三枚制钱放在竹筒里让求卦人摇动之后倒将出来,反复摇晃六次,以制钱的正反面摆出卦象,这叫“六爻”。八八六十四卦,《易经》上早就有了的卦辞,背熟了照本宣科。也不像泌阳县那位道姑,养了个黄雀,会给算卦的人叼出一个写明了吉凶的卦签,让你信以为真。其实,那卦签上道姑是做了手脚的,她可以随意指挥那雀儿让它叼哪张就叼哪张。老乐山那位牛鼻子老道据说也会巫卜之术,只是他和确山县县令私谊甚笃,白朗兵到老乐山当天,他就下山投奔确山县县令去了。

  章二爷一向不拿占卜这事张扬,轻易不行此事,这次他没有推辞,因为他看重白朗。给白朗干娘祝寿之后,饭也没吃,酒也没喝,就净手焚香开始了占卜。

  他从长袍兜里取出一个锦囊,锦囊正面绣着太极,阴阳互动,背面是日、月、星、辰,他从这锦囊里庄重地取出火柴棍长短的一节草棍,摆在香案上,又取出一根草棍,接着又摆,如此反复多次,案上出现了一组图形,他对着那图形仔细审视良久,沉吟道:“白首领,恕老朽直言,此卦……此卦名曰‘归巢必覆’,凶险之兆也。”

  白朗对章二爷所说卦名不知是没甚听懂,还是故意往好上想,便问“卦名是啥----归巢必覆?福气的福,那可是正合我意啊!”

  章二爷苦苦一笑,不再言语。

  他不知道白朗是真没听懂还是假装,收拢起专到上蔡寻来的卜筮的蓍草,神色黯然。

  朱诚和王秀才本来就曾传达过革命党领导的意见,要白朗移师鄂皖,配合作战,而且郑重警告义军千万不可折回豫西,章二爷的卦和他们不谋而合。

  白朗却认为他们有过商量。

  朱诚、王一仁左右不了白朗,白朗更拗不过归家心切的老乡。

  最早拉杆起事的宝丰、鲁山诸县的老乡们经过连年征战,早就腻歪了昼伏夜出,风餐露宿的颠倒岁月,厌倦了东奔西突,飘忽不定的生活,虽然一路狂飚恣意尽兴,可那血腥的屠戮,老人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让这些曾经本分的庄稼人隐隐心痛。淫人妇女尽管一时畅快,然而你还是人吗?你没有母亲没有姐妹吗?你如此作为不是畜生吗?不这样,当真的活不下去吗?苦日子真的是拉杆当土匪当逷将的理由么?

  军心涣散了。厌战的思想,思家的情绪笼罩在白朗军中,连白朗自己也想回家,朱诚、王秀才、章二爷都无力改变。

  朱诚因臂伤未愈,还需他把发生的这一切向黄兴报告,他留下了,汝南秀才王一仁则随军西行。

  一切皆有气数,也谓之“命”,气数就是大势,白朗的气数尽了。白朗是个没有远见、没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人干事未必成功,没思想的人干事必定失败。白朗返回豫西不久,曾经的狂飚就风流云散了。折回老巢的残部,就在他起事的地方彻底覆灭了,包括王一仁在内的七位弟兄的人头被木笼装着,高悬于开封城头。

  关于白朗之事,民国十年时大作家蔡东藩先生曾在其《中华民国演义》中有过描述,上世纪九十年代,《河南日报》记者于为民先生曾有白朗专著。在下所述,是余之所闻,道听途说,与以上二位先生不尽吻合。故事故事,过去之事,在下姑妄说之,诸位姑妄听之,且勿较真。

  且说朱诚陪章二爷去老乐山之后,顺子当夜久久未眠。

  骡车荡起的黄尘,沉甸甸的皮箱,章二爷为给白朗干娘唱曲的喜形于色,以及干爹的失态,应举人的茫然......这种种情形,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出现,半夜过去了,老乐山的堂会该收场了吧?皮箱里白哗哗的银元必会令白朗笑逐颜开吧?他们还会干什么?

  这一杆子土匪、反贼!

  顺子咬着牙恨恨骂道。他打骨头缝里对所有造反的人和同情造反的人切齿痛恨。他这种情绪,事出有因。正如伟人所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诚哉斯言。

  顺子翻了个身,发现对面床上的瘸大爷呼吸很不匀称,双眼眯着,啊,这老傢伙怎么也失眠了?-----他打心底里对这位老者并不尊重,他讨厌老人的满头长发!

  桔黄色的灯光在屋里弥漫,挂在墙上的簑衣,斗笠,柳条编的巴斗,影影绰绰露出轮廓。

  瘸大爷伸手可及处靠墙角竖着一根棍,黑里透红,五尺长短,粗细匀称。顺子司空见惯了的那根棍,给马拌草拌料用它,行走扶持也用它,沉甸甸的像铁。然而此刻,这根并不陌生的棍却令他怦然心动,猛然间引起了他沉淀在脑海里已经淡忘了的记忆。

  他定了定神。闭上眼睛,记忆变得渐渐清晰了。一阵心悸之后,脑海里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痛苦不堪的景象......

  这根棍子不就是杀死父亲的凶器吗?手持这根棍子的人是谁?啊,他向对面床上盯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人肯定不是他啊,为什么棍子在他手里?

  记忆像油灯射出的光,像浑浑沌沌流淌的河,丝丝缕缕从他脑子里流过,他家的后门与这条河挨着,岸上有青石板伸向河里,夏天,河水从石板上漫过,浣衣洗菜的母亲,赤脚踩在青石上,夕阳下,那是一幅图画!

  生父的官要比干爹大,连县令见了父亲不也打躬作揖吗?驿丞算啥?父亲手下管着几百号人呢,专门缉捕匪盗,维护方圆几百里地界的安宁。记忆中,父亲膀阔腰圆,比他手下的兵都高,说话嗡嗡的带着钢音,尤其是骑在马上,手持长矛的形象,嗬,----顺子此刻立马想到了三国时的张飞,也想到章二爷说书时形容威猛战将时的“条子”----虎背熊腰,身高丈二,声如铜钟......

  顺子很长时间没和父亲见面了,一直等到这年的深秋,天气变凉了,一个节气,一个祭奠先人的节日,农历十月初一吧,父亲回家了,带着十几名亲兵,回家来给他的爷爷奶奶祖宗们烧纸,祖坟临河靠岗,好大好大一片松柏,围护着好大好大一片坟丘,母亲和他当然是必须到坟地磕头的。父亲的兵都下了马,在树林里等候,似乎是祭祀一毕,立马就走的样子。

  跪在坟前的父亲把酒杯高举过顶,泼向蓝天,纸钱点燃了,鞭炮响起了。

  就在此时,喊杀声从四面八方突然响起,黑压压披着长发、手持兵刃的“捻匪”围了过来。

  父亲被一个黝黑面孔身材健硕长发披肩的汉子用这根棍子击中了腰部,踉跄倒下之后又挣扎着起来,接着那汉子又是几棍,父亲脑浆迸裂,死在了他父亲的坟前。

  父亲带来的兵士们被捻匪追杀,无一幸存,他的母亲被乱刀砍死在父亲身旁。他被人马践踏身负重伤后也昏死在父亲身旁。

  伏击成功,报了大仇的“豫捻大帅”陈大喜率领他的弟兄旋风般离去。

  直到今日,顺子也不知道驻马驿的驿丞怎么会为他父母收殓,怎么会发现他这个奄奄一息的孤儿。

顺子成了朱天中的干儿。

  一个心怀感恩又心中充满疑窦的孩子,在驿站生活下来。此刻,他摸了摸头上和胸前的伤疤,心头又是一阵心悸。他看见瘸大爷起床了,看见瘸大爷去拿那根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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