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连载之四)
更新时间:2014-10-06 09:39:52 来源:天中人文网 阅读次数: 作者:张纯
摘要:慧颖接过老鸨给她的临别赠品,心中难免生出一丝酸楚,这多年了,老鸨毕竟与她朝夕相伴,关怀备至,就像对待豢养的宠物。想到素日鸨儿对自己
【古驿漫话】
张纯
慧颖接过老鸨给她的临别赠品,心中难免生出一丝酸楚,这多年了,老鸨毕竟与她朝夕相伴,关怀备至,就像对待豢养的宠物。想到素日鸨儿对自己的呵护和培养,一旦离别,那泪珠儿便潸然而下,真的应了“自古多情伤离别”的老话,慧颖就是个单纯而又感情丰富的女孩。
在老鸨与慧颖分手之际,说出了她和慧颖亲生母亲的一段往事,咳,两个女人都是开封城里沦落风尘的青楼女子呀,她一直记挂着那个不幸死于灾祸中的姊妹,也怨她对那个男人过于挚情,你咋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咋该不顾老老鸨的打骂威逼生下了那个男人的孽种?老鸨抚摩去慧颖脸上的泪珠儿,感叹道,真是上天的安排呀,孩子,咋就把你也弄到了这里?不是你说,我还真不知道我那姊妹就是你已经死于非命的娘!老天爷!
起初我把你就当成人贩子卖给我的一个丫头片子,你除了哭还是哭,头不梳脚不裹脸不洗水不喝饭也不吃,你这死妮子呀,拗、别、犟、倔全占了,到这地步了,到这地方了,到老娘我手里了,你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你就是南天门的过木,老娘我也得给你别弯了,你就是一头犟驴,老娘我也得给你收拾顺溜了,老娘就是过来人,受的折磨可比你多了去了。
老鸨说着说着,眼泪不由也顺颊而下。
孩子,妈妈也是不得已呀,你恨妈妈吗?咳,恨吧,恨吧,咋该不恨呢?
慧颖木木地看着曾经凶神恶煞的老鸨,当初她曾经施于自己的折磨一一浮现,除了不在脸上和“那儿”动手之外,全身上下无不是施暴之处,烟熏你、火燎你、钢针扎、板子打,除了没有衙门里的夹棍、拶子、骑木驴那些大刑,妓院里对待不听话女孩的刑罚,可谓残酷之极,让你哭?让你还哭?让你犟?让你拗?不怕你不乖乖听话!
老鸨轻抚着慧颖泪湿的脸庞,一声长叹接着一声长叹……
女人哪,到了这地方,想冰清玉洁,想自己做主,咳,那可是痴心妄想了。
最最无情最最煎熬的是无尽无休的岁月,天明了,天黑了,刮风了,下雨了,慧颖就在这一明一黑一黑一明风停雨歇的往复中,不再哭泣,不再幻想,在夜深人静之时,摩挲着身上的伤痕,茫然的望着这深深的院落里比你年长与你相近比你年幼的女孩们,无不俯首帖耳按部就班温顺驯服,笑意盈盈丝毫看不出是强颜欢笑,不是吗?这里不就是个卖笑卖心鼓捣风情的所在吗?你渐渐明白了认可了这个现实,自己也将是这种女人。
鸨儿不再凶狠,甚至慈爱有加,她让慧颖叫她妈妈,不管是由衷不由衷,她说她打心眼里喜欢她,她说慧颖长得非常像她的一个姊妹,咳咳,这个姊妹呀实在是太傻了!
老鸨有她的人生观,价值观,她当然不理解她的这个姐妹是为了一个爱人,而逃出青楼,至于这个她追寻的男人是否是真心爱她,她毫不怀疑,这就是一个情字。
应该说,她没有看错更没有爱错,这个男人就是至今仍然鳏居未婚的举人应如安。
与孟千秋的相识,并不浪漫。
嫖客与嫖客在慧颖眼里没有区别,区别嫖客的任务在老鸨,由她把握由她掌控。大凡指定由慧颖接待的客,一般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巨商豪绅,一是贪官恶吏,她丝毫不怀疑来这里嫖妓的官吏肯定不是清正廉明的好官,至于那些沈腰潘鬓的糟老头子或者是满嘴粗话无半点斯文的家伙,只要肯大把大把的花钱,照样盛情接待,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些金银珠宝肯定来路不正,靠血汗挣来的钱,舍不得挥霍在这儿。接待是接待,还要看慧颖高兴不高兴,碰上那天心气顺了,这些个粗鲁粗夯粗俗之辈也会让他们在她的绣房里待上一会儿,品品香茗,听听清曲陪他们奕一局黑白,至于酉时过后是否会留宿过夜让慧颖陪他们睡觉,这分寸不在慧颖而在老鸨,老鸨往往在关键时刻会递给慧颖一个关键眼色,这眼色当然是老鸨的满意度。
孟千秋与慧颖接待过的其他嫖客迥然不同。
这个男人不像那些臭男人鲁莽粗俗,往往一进了她的闺房便猴急便动手动脚便把那张臭嘴像猪八戒似的直往他脸上拱,甚至乱搂乱抱两只爪子伸进小衣里胡乱捞摸,这个姓孟的则不然,翩然而入,稳稳当当斯斯文文坐在了香梨木几旁的绣墩上,端正几上的焦尾之琴,调准音律,轻拢慢拈弹了一支曲子。
慧颖虽然不知这位嫖客所弹何曲,却已然被那个凄婉幽怨的旋律怦然心动了。
音乐是振撼和沟通心灵的桥梁和渠道,此话不假,与孟千秋的初次接触,慧颖对这个男人已然心生敬重。
其实她并不了解孟千秋。正是这个岸然矜持靠自控自制的能力给这个名噪汴京的美妓留下了好感。而当孟千秋告诉她现任确山县令之后,慧颖更是由好感而生期望,似乎是一个可以了却心愿并由此而助她逃出苦海的人出现了。
嫖妓对于孟千秋说来,寻常之极,他读书时虽然家境一般,但已非常羡慕古时那些风流文人,对文人的饮酒当歌狎妓冶游成了追求,当了知县之后,在治下的县城里他还比较谨慎,因为一是家眷在,二是风气正,他不得机会,可每当进省述职汇报工作,或是逢年过节给上司和有关部门送礼,总要在督军府里那个老乡的陪伴下走进青楼,体验当年在书里曾经羡慕过的名士风流。
某种程度上说,孟千秋还有读书人具有的传统观念,“糟糠之妻不下堂”,妻是个贤妻,侍奉母亲尽心尽力,无论如何不能弃妻于不顾,所以每当看到云雨之后沉睡于枕畔的慧颖时,他便心潮翻滚,难以取舍。
就在孟千秋喜欢上慧颖又不愿离弃妻子十分矛盾的时候,在督军府里,他听到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让督军府里上上下下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致勃勃,像是一个伸手便可触及的千万元彩票在悠悠飘下,都在为这个消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长思冥想着自己家里或是亲戚朋友那里有没有这个消息中所需求的对象。
这个消息实在太诱人太美妙了。
袁大总统的大公子——也就是不久的将来就要成为大太子的袁克定要选妃的消息,在河南在京津冀鲁各省风传开来。
谁若在这件事上有所建树,嘿,那回馈那后果是不难想象。
孟千秋打定了主意。
慧颖的一声梦中娇嗔把孟千秋吓了一跳,担心是不是我的这个念头被她知晓了?万一她知道了岂不麻烦?他转颈看去,啊,慧颖还在熟睡之中,呼吸匀畅,酒涡里藏住笑意。这个美人儿应该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真个是天赐之宝,奇货可居呀!
慧颖似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不仅终身有靠,而且可以寻找到她的生身之父,圆了她母亲的遗愿。
她读过听过不少风尘女子从良的传奇故事,也看过不少这样有着美好结局的戏曲,这个孟千秋不就是拯救风尘的人吗?
清朝末年,担当着传递军事情报地方舆情以及承担过往官吏食宿的驿站已经随邮传部的设立而废止,但它的“旅舍”功能仍然存在,相当于后来的官办招待所。
驿站当然依靠驿路存在,自秦汉时期至隋唐东西向的驿路因政治中心的转移发生了变化,明清建都北京,驿路则由东西而改成南北,从省城开封回确山有许多路可走,搁现在走高速,无论铁路公路几个小时就可到达,可那时候,道路不平治安不宁往往要花上两天甚至更久,万一遇上乱兵土匪,劫去钱财尚且事小,最遭糕的是被掳入匪窟,嘿,那可就遭大罪了。
孟千秋不仅携带有贵重钱财,关键是携妓而行,美人儿对乱兵土匪来说,那可是远比金钱更具魅力和诱惑哩!
孟千秋能不谨慎敢不小心吗?
所幸一路平安,经陈州过上蔡时又给慧颖觅了一乘二人小轿,说好了价钱,直奔驻马店而来。
大腊月了,天阴得很重,不是这强劲的暴风,怕是雪就纷纷扬扬了。
银杏树下,厚厚的银杏叶像金黄色的地毯,马瘸子要打扫,朱天中说,瘸哥,别管它,铺在地上怪软乎哩,瘸子笑笑,是,是挺软乎哩,跟天王宫里的红氍毹差不多哩!应如安正和朱天中对奕,抬眼瞅了眼瘸子,心想,这老家伙唱戏拿掸子——不是凡人哩,把地毯说成氍毹,见过世面!
这局棋已经下了一个多时辰,仍然难分胜负,应举人心中暗道,朱天中这年把时间棋艺可是大长了,不可掉以轻心了,正自提起精神拈子欲落之时,忽然传来一声马嘶,不由得向那马鸣处望去。
孟千秋风尘仆仆,远远的望见那高大的银杏树,一直提着的心踏实了许多。
到了,终于到了自己管辖的地方了!
这年头,虽然是头戴乌纱(此时已经不戴乌纱了)的七品县官,可也就只能在自己那二亩三分地上发号施令,出了确山县境,谁认得你是老几?更别说到省城了,那可是“屎壳郎趴到粪堆上——显不出那点黑”,即便是邻县的同僚,因为不知对方背景底细后台来头,互相间也都鲜有来往,心存戒备。
孟千秋明白,大清朝已经土崩瓦解,江山社稷明摆着成了袁家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己本就是山沟里穷人家出身,靠着老爹老娘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坷垃里刨食苦劲巴力供我读书,我孟千秋虽说不是头悬梁锥刺股吧,也是立志发愤要改变俺老孟家的苦境,苍天有眼啊,我有幸赶上了末代王朝的科举末班车,中了进士,不管是三生有幸还是误打误撞吧,糊里糊涂就做了县令,走运啊,就这样美梦成真脱离苦海了。
好日子要珍惜啊,从今往后一定要认清形势把握好方向,良知?良心?咳,那多少钱一斤?人往高处走,鸟往旺枝飞,不往老袁家靠,靠谁?他回头看了看紧随其后的那乘小轿,心中十分得意,美人儿,哥对不住你了!
孟千秋踩着朱天中扳来的板凳,跨下马来。
顺子接过孟千秋手中缰绳,轻声感叹,驿丞见县尊,比见爹还亲!一边噘着他干爹,一边把马系在栓马桩上。
孟千秋向应如安抱拳施礼,恭维着:“老夫子是本县名士,恕晚生疏于拜望!”
应如安缓缓站起还礼,冷冷说道,“应某乃县尊治下草民,无是无非,风平浪静,若是让县尊记挂在心,亦非吾之所愿。”
孟千秋当然能听出应如安的弦外之音。他微微一笑向应如安伸出拇指夸道:“老夫子是明白人,看破红尘,激流勇退,回到这天中福地,驻马古驿,听渔舟唱晚,看云卷云舒,在这银杏树下,与老友奕棋品茶,耳不闻尘世喧嚣,眼下只有灵动黑白,夫子呀,套一句陶潜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您倒是比五柳先生还要自在还要逍遥啊!我孟千秋可是万般欣羡而不可得呀!”
应如安听着孟千秋这番亦真亦假的感慨,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这淡淡的笑让孟千秋想到了他家村前那个深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波平如镜,白天映着天上的云,晚上映着天上的月,弯月似钩,园月如镜,只有笑靥,没有愁容,潭深几许?没人知道,就在那山前崖下安安静静的存在,啊,这个应如安应举人不就是那潭么?
莫测高深啊!
孟千秋转念又想,潭深又当如何?不就是个曾经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闯了祸躲在这古驿老街的平头老百姓么?
他不是还得归我管么!
两个文化人心里俱是波诡云谲,务实的还是驿丞朱天中,贴着孟千秋不离左右,插话道:县尊所言是自谦,再咋说您也是金榜题名的进士,一县之尊,他——不过是个落第举人,学问再大,还是个平头百姓!
见孟千秋心不在焉,朱天中换了个话头,哂笑道,开封城自古便是繁华香艳之地,您咋不多呆些时,这快就回来了?
孟千秋白了他一眼,斥道,白狼就在你眼皮底下,你坐得住我能坐得住?糊涂!朱天中唯唯诺诺连说是是,县尊一心为了地方安宁,向来忠于职守,是老百姓的福啊!
心不在焉的孟千秋不时回头朝来路看,顺手把朱天中拉了个背场,扫了眼银杏树下的众人,小声对朱天中说道,驿丞兄,千秋一事相托,请务必悉心关照妥当处置!
朱天中有点受宠若惊,低声应道:大人尽管吩咐,何言托字,说!
孟千秋向来路指指,附耳道:“驿丞兄,省城我有一位同年的表妹,因婚姻之事和她的父母生了点闲气,一直郁郁不乐,她父母和我那同年非常担心她闷出病来,便让我寻一个僻静宜居之处静养些时,原本说是到确山,你知道,千秋家眷在那里,多有不便,况且,确山城里市井吵杂,也没有你这里淡雅清静,斟酌再三,方才烦扰。”
孟千秋想着说着把编的故事说了,朱天中是频频点头,对孟千秋所言还是打心里半信半疑,但无论真假,他只能应允,不能拒绝,不就是安置个年轻女子吗?吃不成问题,住更不在话下,只是多加小心不出意外就是了,驿丞一拍胸脯,慨然答应。
朱天中一边应承,又啰嗦道:“县尊呀,你对你辖下各处真是了解得太透彻了,还是民谚说得好‘驻马驿,驻马驿,游乐休闲皆相宜,黑泥沟里摸泥鳅,练江鱼舟鹰抓鱼,骚山桃花映日红,香山竹翠染碧衣,北泉寺里听梵音,小南海中拜菩提’,把小姐放这儿,有我照料,大人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孟千秋应着放心,又郑重叮嘱:得格外小心土匪,不可有半点闪失,交代完了,又送了朱天中一个本该有的已经迟发数月的“人情”,他非常慷慨放高了嗓门说道:“驿站的经费,改日你就打发人到县上领取吧。”
朱天中一边说着谢谢县尊记着,一边叫顺子牵过马来。孟千秋上了马,看着驿路上缓缓行来的二人小轿,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策马向南而去。
朱天中目送孟千秋走远,不停地摇头,痴痴地往驿路上观望,小轿越来越近,他心里不知为何忐忑起来,究竟应承下的这事是福是祸还难“预料”,只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正自疑虑,应如安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问道:“老朱,何事如此诡秘?”他指了指去远了的孟千秋。朱天中坏坏的一笑,“亏你还是举人哩,‘金屋藏娇’懂不?”
应如安摇着头,他既不知金屋何在,更未见阿娇哪里,何来的‘金屋藏娇’!
朱天中见举人一脸迷惘,便指指走远的孟千秋,调侃道:“举人,看人家也是举人,想当年,你应如安不比他强上十倍,不也是咱河南一百单八县众多应举的生员中八股文章写得最好的?文章写得出类拔萃,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你也是羊群里的骆驼,鹤立鸡群!开封城中花街柳巷处处可闻,你应如安的词曲,可算得上风流文人中拔了头筹的了,举人,说实话,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省城里最美丽最有才气一等一的美人尖子于可卿倾心于你,万没想到哇!朱天中长叹一声瞪了应如安一眼,你呀你,你居然把人家给甩了?说你啥好哩,你真真的是个无情无义薄幸缺德 的男人啊!
朱天中话头一转,接着又说:“看看人家孟千秋,同是省城…却是关爱有加,怕美人儿受气委屈,交代我把她安置在驿站,咳,如此相比,你和他天上地下,真该…”
素常言语不多也不刻薄的朱天中不知是动了哪根神经,嘟嘟噜噜说个没完,应如安不知是被他的话击中了痛处,还是勾起了他伤心往事,脸色忽白忽红,突然大声吼道,你给我住口!
应如安站不住了,挣扎到银杏树下扶树站稳,那往事像狂风骤起,像狂风卷起的漫天黄尘,像狂风掀起的汹涌波涛,向着应如安扑面砸来,他承受不了了,懵了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往事啊,本来就不是忘记,就不是故意忽略故意遮蔽,更不是尘封,往事是深埋在心里的精心维护着的,只能由自己去想它,决不允许其他人揭开点破!
应如安的这一段往事是致命的耻辱的往事,是让他毫无男人气概和尊严的往事,你朱天中居然触动,真让他无地自容了!
他暴怒了,没有了一贯的儒雅和斯文…
这情景马瘸子都看在眼里,是自说自话,还是也说给别人?“啊,这人世上呀,卖啥子的都有,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啊!”
应举人俯下身来,仿佛与瘸子有了共鸣,他捡起一片落叶,双目茫然,泪如雨下……
于是,确山县令给驻马驿驿丞托付了一个关乎古驿百姓、关乎朱、应两家命运的重任,埋下了顺子兄弟反目、父子绝情的引线,此乃后话,下一章听老夫细细道来。
(作者:张纯系著名文化学者、作家,本市驿城区人)
《天中人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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